草方格

cǎo fāng gé

其实沙漠是有脾气的。治沙高人，能看出来风沙的走向，避开风路，在沙漠里布下漫天的“草方格”，锁着风沙。

春天，这儿的花也开了，那儿的花也开了，朋友圈里春天是被花朵开淡的。我们凉州的春天，这儿也在压沙，那儿也在压沙，我们的春天是在沙漠里压“草方格”。不压沙，能行吗，沙漠是大自然里毫无感情的一种——它不怜悯万物，风是它的翅膀，信天漫游。

远方的朋友说，春深了，连木莲都要谢了，觉得烟花薄凉。凉州的朋友说，周末我们在八十里大沙漠里义务压沙，拉一车梭梭去呀。水乡的人，只见花开花落花满天，却一定不知道凉州的“草方格”。

你一定听说过腾格里沙漠，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种黄沙弥漫。凉州人年年岁岁的压沙，一点一点抵御着肆虐的茫茫黄沙，和沙漠争夺家园。

掘开沙层，不能太浅，栽进去麦草。一束束麦草齐齐的，模仿它生长的样子栽进去，露出沙子一乍高。这些麦草都栽成田字格——这是老人们一辈子摸索出来的经验，这样的方格子固沙最好。方格子是沙漠的咒语，是沙漠心口的隐痛。

沙坡上的“草方格”种好了，就在每个格子里面栽树。治沙人说，一把草，一棵苗。苗都有些啥品种呢？都是沙漠的老搭档，梭梭、花棒、红柳、白榆、毛条、沙枣树……大自然其实挺奇怪的，每一样植物都有自己喜欢的地盘。都是河西走廊，都是腾格里沙漠，都是干旱的天气，但是，植物们的喜好并不一样。在民勤，种梭梭简直是极好的，成活率一截一截往上蹿。在凉州八十里大沙漠，梭梭不咋喜欢，容易枯，倒是红柳和花棒，生长得万分欢喜。沙枣树老实，哪儿都活，不挑拣。

梭梭和红柳模样儿一般，朴素得很。不过花棒那是非常美，说是美得惊心也不过分，因为是沙漠里。花棒开碎碎的花，长碎碎的叶。枝枝叶叶上落下一层毛茸茸的细毛来，覆盖在黄沙上，像撑开的伞一样，紧贴地皮，牢牢抓紧流沙。虽柔弱，但悲壮，可以吞下整个沙漠的苍凉。

另一种植物，长得瘦瘦弱弱，叫毛条，也特别适合长在这荒漠里。叶子两面都平伏柔毛。细毛落下来，牢牢粘住流沙。沙面上柔软的一层白绒毛。看似最柔弱的，其实是最坚强的。人踩在那一层绒毛上，留下一个脚印儿，就像从硬纸壳上裁下来的一样，浅浅地浮起来。多么神奇的植物，每一味植物里都藏着一个绿色的江湖。

凉州沙漠里有王银吉一家人，治沙几十年，很有经验。先扒开干沙层，把自己做的沙枪插进沙层深处，栽进去树苗。几峰骆驼驮来的清水，一棵树一勺水。你完全可以想象其中的艰辛和汗水。一天辛苦下来，父子俩就像兵马俑一样，灰尘扑扑。其中的艰辛，难与君说。他们在腾格里沙漠边缘种出牢牢的绿色屏障，守护着自己的家园。

压沙时节，若是站在高处，可以看到沙漠里一种奇观，延绵不绝的“草方格”蔓延铺张，紧紧锁住沙丘。方格子里柔弱的植物闪亮登场，还没撒开叶子，有些拘谨地贴在沙地里。沙漠里，人影绰绰，一车一车的麦草卸下，一束束栽成方格子。一车一车的树苗卸下，住进“草方格”里。清水也赶来，一瓢一瓢泼洒。黄沙乱扑，风中有麦草温软的香味。伶仃瘦弱的树苗们嘬了清水悄然扎根，与沙漠周旋。

每一个“草方格”牢牢守护着一枝树苗，孙二娘似的手叉在腰里，天天跟风沙吵架。梭梭、花棒、红柳们躲在“草方格”的衣襟底下，缓慢生长。倘若赶上雨水好的一年，到了秋天，枝繁叶茂，美在以多取胜，黄萋萋的沙漠简直有簪花满头的繁华之感。

沙枣树苗很耐活，在“草方格”躲一年，摇身一变，开始粗粗大大拔高树枝子，一身的细刺，像很会骂街的王婆子一样，见沙骂沙，见风骂风。风沙俱静的时候，便开满金黄的小花，香得叫人迷瞪。秋天的沙芦苇也相当清美，白茫茫的，随风翻卷。我年少的时节，就住在腾格里沙漠边缘，很是逍遥自在。

朋友发来一张照片，坐在沙坡上啃半个苹果，身边是梦幻一样的“草方格”，背景是茫茫大漠。她说，我在咀嚼风沙。其实我想，餐霞饮露，她咀嚼的是世界的精华。对于一个义务栽“草方格”的女子，她心里应该藏有多么透彻的清风明月。而我，一个病秧子，竟连“草方格”都不能去栽，作为一个沙漠里长大的孩子，该有多少惭愧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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